2001年2月8日,是革命烈士、著名诗人陈辉遇难56周年纪念日。他虽然离开我们半个多世纪了,但是他那又瘦又小的个子,黝黑的脸膛,高高的鼻梁,睿智而深邃的眼神,冥思凝想的神态,仍然时常出现在我眼前。
陈辉是抗战初期,我在延安抗大的同班同学。由于他的牺牲我才侥幸地活下来,这使我怎么也忘不了他,至今仍深深地怀念着他。
陈辉原名吴盛辉,1920年出生于湖南常德县一个商人家庭,父亲经商,娶两房妻室,他是二房妻子的儿子。陈辉的妈妈常给儿女讲历代仁人志士的爱国故事,在陈辉纯洁的心灵上播下了爱国的种子。
抗战爆发后,湖南省国民党当局,把全省高中学生集中军训,合格后发给毕业证书。18岁的陈辉,不愿受那名曰抗日,实则反共的训练,毅然辞别了亲爱的妈妈和养育他的江南故土,跋涉千山万水,来到久已向往的革命圣地———延安。
1938———1939年,我和陈辉都在延安抗大五大队和晋察冀抗大二分校学习。他在抗大的革命熔炉里锤炼成为一块好钢。抗大毕业后,他被分配到晋察冀通讯社当记者。1940年他自己请求到抗日斗争艰苦的平西地区涞(水)涿(县)工作,担任县青救会主任、区委书记、武工队政委。1945年2月8日,陈辉遇难,倒在胜利门槛的前边。他年仅24岁,他短暂的一生,却给我们留下许多辉煌不朽的诗篇。
1938年我俩同在延安抗大五大队学习。我和另一位同学编辑民先队墙报,就发表过陈辉的诗。后来到了炮火连天的敌后战场,他写了不少诗刊登在《诗建设》上。他把街头诗、诗传单写在乡村的墙上,或由他刻写蜡纸油印出来,撒在战斗的阵地上,敌人的据点、碉堡里。全国解放后,有关单位争相搜集出版他的诗集。现在我知道出版的诗约万余行,17多万字。著名诗人肖三主编的《革命诗抄》选入他的诗,作家魏巍主编的《晋察冀诗抄》选入他十几首诗,诗人田间作序出版他的诗集《十月的歌》,中国青年出版社出版的《革命诗抄》也选入他的《献诗———为伊甸园而歌》等。涿州市宋俊杰编写与出版的《陈辉传记》中引用他不少诗。1981年日本九州大学教授语言学家上尾龙介,把他的诗集《十月的歌》译成日文,传到国外。
几十年后,我访问陈辉战斗过的涞涿地区,不少老人仍然记得他是个“能文能武的神八路”。有些青年人会背诵他一些激人奋进的诗句。凡是到他墓地凭吊的人,大都会默记刻在墓碑上的那首诗:
英雄非无泪,/不洒敌人前。/男子七尺躯,/愿为祖国捐。/英雄洒碧血,/化为红杜鹃。/丈夫一死耳,/羞杀狗汉奸。
陈辉的诗,真实地表达了诗人崇高的精神境界和英雄气概。
魏巍在《陈辉传记》序中有一句话:“陈辉不愧是一个英雄的诗人和诗人中的英雄,是我们那个时代知识青年的典型。”陈辉自白:“我是劳动人民的儿子,为着人民的利益,我将时刻准备为他们去战死,把自己投入到战火最激烈的地方去。”他始终把诗和枪都看作革命的武器,一手拿枪,一手拿笔。1938年冬天,陈辉在晋察冀通讯社当记者,他在采访过程中,目睹了日寇“三光政策”的暴行。陈辉再也不满足用笔痛击敌人,决心到前线去,真枪实弹地战斗,经他再三请求,晋察冀通讯社才批准他到敌我斗争异常残酷的平西涞涿联合县工作。
1942年秋天,我从华北联大文学系学习结束,中共北岳区委党委分配我到涞涿武工队工作。我兴致勃勃地跋涉几百华里,来到平西地委机关驻地河东村,地委组织部长申子谦却通知我:“地委要办个报纸,决定把你留下,武工队另安排人去搞。”我一听就急了,要求不要改变我的工作分配。接着陈辉也从县里来到地委机关。他是听到要成立武工队的消息后,专程跑来请求去武工队的。我们抗大分别后已有四年多没有见面了,两个老同学顾不上畅叙离情别谊,就激烈地争吵起来,都争着去武工队。我俩天天为此争吵不休,谁也不肯让步,都找理由为自己辩护,我说:“你当了几年记者,又是著名诗人,应当去办报,去写诗!”他反驳道:“诗人必须是战士,不当战士,哪能写出好诗!你这联大文学系怎么上的?”最后地委决定他去武工队,我留下搞报纸工作。
从1942年冬天,陈辉去武工队到1945年2月他遇难牺牲,这期间我们曾见过几次面。一次在冬天见到他,他仍穿着那件又旧又破的大棉袄,腰里系着麻绳,头上扣着毡帽子,脚穿露着脚趾的布鞋,一张又黑又瘦的干巴脸,乍看就像当地的小羊倌。但是,他那睿智有神的眼睛,却闪烁着坚毅、明亮、自信的光芒,使我感到他已经锻炼成为一位名副其实的钢铁战士。
他工作的涞涿五区的斗争极为残酷,到那里工作九死一生。陈辉去之前,接连有五任区委书记牺牲,陈辉甘愿做第六个。至今涞涿地区还流传着陈辉和武工队许多神奇的战斗故事。
1943年冬天,区里决定召开上层人士参加的绅士会,会期临近,身在涿州城里的两个重要人物还未通知到。陈辉决定自己去县城一趟,区长陈琳直摇头:“这太危险!”陈辉谢绝劝阻,穿上日本鬼子的军装,跨上战马,带上通讯员,巧妙地骗过城门口两排严密警戒的日伪军,闯进城里,通知两位绅士如期到会。他在城里逗留中,还写下以“神八路”署名的《双塔诗》:
双塔昂首迎我来,/浮云漫漫映日开。/千年古色凝如铁,/一身诗意铸琼台。/涿郡胜状留人叹,/张侯豪志潜胸怀。/今朝仰拜晴斓面,/明日红旗荡尘埃。
1944年夏天,陈辉带武工队跨越到平汉路东敌人的心脏地区开辟工作,10天中连续5次被敌包围。一天深夜,陈辉指挥突围后,发现丢了一个战士,他冒着枪林弹雨两次进村救出这个战士。陈辉胳膊挂花,鲜血染红了小褂,他忍痛主持开会,研究为什么10天5次被围,经过分析找到了原因,原来敌人以千元大洋悬赏陈辉的人头。有个绰号叫“花姑娘”的特务,把武工队的行踪报告了敌人。当天夜里,陈辉带三个战士,闯进她家,把这个正在和鬼子睡觉的败类处死于村外树林里。
1945年2月8日,当东边天空染上鱼肚白的时候,陈辉和通讯员王厚祥住的韩村堡垒户王德成家的小院,已被一百多日伪军团团包围。陈辉深夜来到这里,住在西屋,因他病了,上吐下泻,没能转移。王德成的妈妈为他做了碗面条,陈辉刚端起热气腾腾的饭碗,无耻的叛徒领着特务魏庆林、张杰英破门而入,枪口对着陈辉:“你跑不了啦!”沉着机智的陈辉趁着放饭碗的霎那间,顺手抓住身边的手枪,“叭”一声,打中魏庆林的手腕,两个特务慌忙退出院子。这时敌人已把小院包围得水泄不通,陈辉和小王坚守在屋里抵抗。在他们最后从门里往外冲的时候,被堵在门外的特务环腰抱住,他拉响最后一颗手榴弹,敌人和他都倒在血泊里。
陈辉曾说:“一个战士,把子弹打完了,就把血灌进枪膛里,”“枪断了,用刺刀手榴弹,手榴弹爆炸了,用手、牙齿……敌人不能活捉我,当他们捉住我的时候,也正是我把生命最后交给土地的时候。”正像陈辉说的,他跟敌人拼搏到流尽最后一滴血,把年轻的生命奉献给伟大的祖国。
陈辉为抗战胜利献出了生命,却没有看到胜利,没有享受胜利带来的欢乐和幸福。我每每想到这里,悲伤之情油然而生。涿县楼桑庙村烈士陵园里的陈辉墓冢里,只埋着他的人头,他的肢体被残无人道的日寇喂了狼狗。敌人把他的首级挂在炮楼外边的树上示众。韩村共产党员李宗尧,黑夜冒死把他的首级摘下来,秘密埋在一个地方。全国革命胜利后,松林店等村农民代表会,把烈士安葬在这里,并且给他立了纪念碑。几十年来,每年清明佳节,人们成群结队来给他扫墓,敬献花圈。
我瞻仰烈士陵园回来后,写了题为“碧血化杜鹃”一文,后来刊登在《长城》杂志上,寄托了我对烈士的深深怀念。